“小众”且“免票”的旅游，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关于撕裂的社会和旅行的困境，继续前两周没有结束的话题。许多人把社媒打卡看作“小众旅行”的驱动力。即使这是事实，也不是全部的事实。如我在之前的文章中说过的，走不一样的路，以及“免票”旅游，从一开始就和户外、驴行联系在一起。我虽然从来不提倡“免票”旅游，但是这背后的动因，并不是“贪小便宜”这么简单。

很多年以来，许多著名景区都有“免票”攻略。一般来说，驴友会通过一些非常规线路绕过景区收费口，最后进入景区。多数情况下，这些路线并不以逃票为主要目的，而是在规划路线的“同时”顺便免票。时间日久，就会形成一种印象，即徒步本身是不应该向景区交钱的，即使路线上经过检查站，也会衍生出一些绕开的攻略——如我所说，山，是没法拦起来的。

我始终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其实这种所谓的逃票路线，大多数景区都是心知肚明的，管与不管，完全在一念之间。比如杭州从贵人峰进虎跑公园，每次下去都没人管，你想付钱也没地方付；如果从八卦田那地方上玉皇山，路上有一个收费口，记得是3块钱还是5块钱。有时候有人问你收钱，有时候又没有。反正你收我就给，你不收我就走。也有时候在某些地方你只是爬爬山，爬着爬着，突然爬进景区了，也不能原路退回去吧，那就继续走吧……

大多数人对于景区“收费”这件事情，其憎恶点实际不在于“费用”本身，而在于其背后的限制：这是一种对自由强加的限制，以及对旅行令人极为不快的制约。

要说清这个问题，还是要看中国的旅游开发。我们习惯说“圈地收钱”，这是很应景的。这种圈地收钱对于真正喜欢旅行的人而言，会带来巨大的不便。从大处讲，这会割裂自然山川；从小处讲，这会严重影响旅游体验。

四川南江有一个看红叶的“圣地”——光雾山。光雾山坐落在大巴山区，米仓古道由此穿过。我在红叶季先后去过三次光雾山，风景确实迷人。光雾山的高峰叫香炉峰。你去香炉峰的路上，有一条岔道，拐过去叫作龙头山，就进入了陕西南郑境内。我第一次去的时候，龙头山没有开发，在岔道上有一个哨点，主要是禁止你从南郑那边过来——进了光雾山是景区需要买票。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南郑开发了龙头山，这样隔着哨点就是两个景区，但是彼此不通，要分别买门票。至于是不是买了门票能从这个口过去，我没有确认过。

同样是光雾山，有一个景点叫作双兰沟。从双兰沟进去，实际上可以一直走到山下，就在隧道的入口那地方。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走的太远，差点就走下去了。如果你是徒步爱好者，那么其实就提供了一条到大坝的环线。但是景区可以很简单关上一扇铁门，你就不能走了——当然，据说双兰沟属于保护区，那也没有更多可说的。

我还去过一个景区，非常著名的河南焦作云台山，相当漂亮的红石峡和瀑布。云台山景区实际上就在河南山西交界线上，并且沿着太行山脉延伸。山西河南关于云台山的历史争论都可以从网上查到。云台山的很多景点其实在山西境内。从游客中心乘车经过叠彩洞到茱萸峰，继续过去其实就到山西了，一路往东北，沿着河南和山西交界，便是险峻的太行山脉。你如果把云台山当作一个单独的景区看，固然很好；但是如果你将其作为太行山无限风光的一个部分，则会有接近顿悟的感觉。问题在于，你登完茱萸峰能不能继续往北呢？当然是不能！

旅游景点的开发，由于考量经济利益归属，人为割裂了许多有关联的地理片区，并且封闭了一些原本属于公众的道路——比如光雾山封闭了从铁炉坝经大坝往南郑的公路，云台山封闭了贯穿景区的G207国道。这些道路可能具有特殊通行条件，但是一般不会对游客开放。这是旅游景区开发带来的第一重限制，即区域通行的限制。

旅游景区带来的第二重限制是区内通行的限制。由于划定了旅游区，设立了管理公司，在法理上就能限制你的通行。所有旅游景区都划定一个允许你通行的路线，很多时候是相当狭小的空间，或者固定的路线。此外，旅游景点通过交通车、索道等不同设施，加上限定开放时间、限制景区住宿，严格压缩了你自由选择路线的空间。比如，给你30分钟的交通车行程，完全就排除了步行的可能。还有，景区可以无理由地限制各种区域通行——比如泰山上尧观顶的路，舍身崖下的台阶……这种区内通行的限制，对于真正的旅行爱好者，是最为致命的。

作为旅行摄影爱好者，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日出前后一小时快速变化的光线带来的极致风景。然而，许多景区严格限制了开放时间，使得你完全不可能在日出和日落的时间还留在你想留的地方。此外，开放时间限制也给想要避峰旅行的人带来了极大的烦恼。哪怕你能5点出门，奈何人家不开门啊！

在这两重限制以外，旅游开发还有一个大问题，是为了增加收费依据并迎合庸俗的审美，肆意改造自然景观。这些年在许多大山顶上争相开建的玻璃栈道、玻璃平台等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我还是忍不住要再说一次，黄鹤峰林顶上那个带着巨大金手指的大平台，简直刷新我的三观。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开发公司能想出这样的点子，我也不能设想是什么样的政府能够批准建设这样的工程项目。还比如黄果树大瀑布的灯光秀。为了收取夜场门票，即使我住在景区里，也不能在晚上哪怕站在桥上看一下瀑布。但是这种限制因为来自于景区管理者所谓的权力，除了出口气一样的争论几句以外，什么也做不了——顺便说一句，黄果树瀑布群也是一个典型的被高度限制路线的旅游景区，实际上整个景区在官方开放的景点以外，还有很漂亮的风景，比如在陡坡塘和天星桥之间的螺丝滩瀑布。

毫无疑问，旅游景区内的大多数设施都是基于收益和安全两大考量。带来的结果就是以一个固定的程式将你带到他们希望你去的地方，让你在计划内完成消费，然后把你平安送出景区门口。因此我称其为“旅游一条龙”。有些景区甚至会采用临时拼团的方法，比如你上了车就要记住是几号车，大家一起下一起上，不要掉队。

我觉得但凡出门是以旅行为目的而不是以集体主义教育为目的的人，自然不能认可现今的这种旅游模式。这是一种彻头彻尾和旅行反向而行的模式。旅行强调的是身心的自由，是和自然的亲近，是对高强度和乏味日常生活的调剂。而集体主义旅行范式强加给你的完全是不需要的约束，并且，居然还要收费啊！

由此，凡是不认可当今旅游开发底层逻辑、并且有能力挑战这种逻辑的人——说穿了，无非就是能走呗——必然反感收费——你限制我，却还要收费——必要追求和你不一样的路线。“小众”且“免票”如果日益成为更多人的关注，说明这种高压集体主义旅游开发，已经变成了房间里的大象。

但是，我之所以从来不提倡“免票”旅游，原因在于尽管我们从内心深处厌恶此类旅游开发，却也不能否认旅游开发存在的正面效应。景区基础设施、安全保障，以及缆车等设备确实可以方便一些游客。我也经常反省，不能因为我自己能走就否认这些基本交通设施的重要性，那种“上不来就别来”的想法，本质上是自私的。我女儿还很小的时候，我们也坐过不少缆车。当然，她现在大了，基本我能走的地方她肯定走得比我快——愿不愿意走是另一回事。还有，一味强调“风光在景区外”也是不客观的。虽然那发自内心不认同圈地开发，但是景区常常把最具特色的景观圈划起来，恐怕也是不争的事实。

简单来说，如果我付钱能够促进旅游体验，我会很高兴。可是，大多数情况下我付钱并不能促进旅游体验，或者功过相抵，自然就对此抵触。国内并不是没有可以参照的优秀旅游开发。杭州就是我最喜欢的城市之一。在西湖乘船确实要付钱，进雷峰塔、六和塔也要付钱，还有几个公园，西溪之类的，但是仅此而已吧。关键在于，这些付钱的景点真的是“点”——既不影响你通行，也不限制你规划路线。北山路南山路、凤凰山、南北高峰、满觉陇、龙井、九溪……任你行走。我这次去乌兰布统的体验也不错。首先，乌兰布统的景区门票三天有效，虽然还不够长，但是也算不短。其次，买了门票以后可以走景区里所有的路，不买门票需要从核心景区外绕行，买与不买都可以由你选择。我认为这种模式才是正常的自然公园管理方式——限定一定区域收取统一的费用，但是不要限制游客的旅行规划。

虽然“逃票”不合法，但是那么多年来对“免票”和“小众”旅游的热衷，其实是一部分旅行者对现有集体主义和拜金主义旅游开发的深层抗议。如我多年前所说，如果旅游开发者甚至在考虑用一块幕布遮盖自然风景，那么旅行者或许只能用自己不计生命代价探索自然的勇气加以回应。

在大青山的徒步照片中，我最喜欢手机拍摄的这张。糟糕的对比糟糕的色彩，但是我觉得这张照片最真实反映了旅行所能带来的心情：在令人震撼的天地间，安静地欣赏，让自己平静地与自然融为一体。无论在这怪石林立的大青山，在千八山脊的防火道，还是在深入终南草甸的秦岭鸟道，如果门票可以让这片山川变得更美，让我更平静地体会自然的融洽，我会毫不犹豫地、主动地“买票旅游”。